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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7歲的李紅近年因生病,已經很少說話了。烽火
她住在浙江臺州的家書記憶京報一家療養院里,被女兒們悉心照護,深處書新吃飯靠喂,火中孩們行動靠輪椅,川院有時認不出床邊的蔣媽媽親人,大多數時候茫然沉默。烽火記憶像水池里的家書記憶京報光影,偶爾浮現,深處書新又很快沉下去。火中孩們
但7月23日下午,川院當侄孫女李蓉問她:“還記得川五院嗎?蔣媽媽還記得蔣媽媽嗎?”李紅緩緩地點了點頭。李蓉又問:“等你好一點,烽火我們帶你回合江看看好不好?家書記憶京報”她又緩緩地點了點頭。
那也許是她一生中最深的記憶之一。
“川五院”全名為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四川分會第五保育院。1940年夏天,川五院一群一年級的孩子圍坐在一起,端正地寫下一封信,“我最親愛的媽媽……現在你在重慶養病還平安嗎?我們也很想念媽媽……我們孩子們的學問比從前好得多……媽媽接到我的信,一定要回信來……”信紙上語句稚嫩,字跡歪歪扭扭,有的字寫錯了劃掉重寫。
落款處寫著“一年級全體敬稟”。收信人是蔣鑒——川五院的院長、老師。她不是孩子們的親生母親,卻在戰亂中為他們撐起一個“家”。
這并不是一封傳統意義上的家書。
他們來自不同的省份,在不同的戰線失散親人,卻在保育院的屋檐下相遇。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們與照看他們的老師相依為命,彼此溫暖。在那里,他們有了共同的家長,也有了一段在戰火中的“家庭”記憶。
就像戰時兒童保育院院歌唱的那樣:“我們離開了爸爸!我們離開了媽媽!我們失掉了土地!我們失掉了老家!我們的敵人,就是日本帝國主義和它的軍閥,我們要打倒它!打倒它!打倒它才可以回到老家,打倒它才可以見到爸爸媽媽……”

川五院一年級學生寫給蔣鑒的信,如今刊登在蔣鑒后人為其制作的紀念網站上。 受訪者供圖
沿江而逃
李紅原本家境殷實,日子過得安穩。抗戰爆發前,她的父親和兄長在鎮江經營家具生意,生意做得風生水起。
李紅和兄長的兒子李一家相差6歲,常常一起玩耍。李一家的女兒李蓉保存有一張父親九個月大時的照片,李一家在家里的花園,穿著小皮鞋坐在搖搖椅中,旁邊的父親穿著襯衫系著領帶,兩人都笑得很燦爛,上面寫著“父親屬望于你”。
1937年11月12日,上海失守后,淞滬會戰結束,日軍迅速向蘇南地區行進,此后常熟、蘇州、鎮江等相繼淪陷。
戰事突襲,李紅的父親與兄長又相繼因病去世。剩下的女眷們只能沿著長江一路逃難。家業帶不走,能帶走的只有一些衣物錢財和一沓老照片。
1938年,年僅10歲的李紅,在戰爭重創與家庭變故間,跟隨懷有身孕的嫂子,抱著侄兒李一家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,在兵荒馬亂中從鎮江啟程,擠船、換車、徒步,沿江而上一路逃難至漢口。
逃難路上最悲慘的就是兒童。李一家曾保存一份1992年8月18日出版的文匯報報紙,上面用一個版面回顧了50多年前戰時兒童保育會成立的歷史。
其中提到,教育家陶行知曾做過估計,當時需要保育的兒童有兩千萬。“最慘不忍聞的是敵人把一個個的兒童的弱血抽出來,去注射給他們的傷兵。”“還挑選我們的優秀兒童,一批一批運送到敵國去。”婦女戰地服務團負責人之一胡蘭畦跑遍蘇皖一帶發現,“到處是兒童的死尸。”
為此,首先行動起來的是中國婦女界。當時武漢匯集了一批國共兩黨以及無黨派的婦女界知名人士,她們為抗戰救亡,拯救難童積極活動。
《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大事匯編》記載,1938年3月10日,在漢口圣羅以女子中學,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成立大會召開。宋美齡為理事長,李德全為副理事長,鄧穎超、史良、沈茲九、安娥等為常務理事。
當天,保育會常務理事制定了收容難童細則。保育會不僅奔赴前線收容流浪兒童,還上街設置收容點,帶領保育生現身說法,遇到有病難童,先予以治病并發給饅頭,承諾等抗戰勝利后會送這些孩子回原籍。
因戰亂無力照料,萬般無奈之下,李一家的母親將當時年僅4歲的兒子和10歲的小姑李紅送至戰時兒童保育院,只為能給孩子找一條活路。而2歲的小兒子實在太小保育院無法接收,只能帶在身邊。
1938年5月,日軍占領徐州,武漢危在旦夕。
保育總會不得不提前開始疏散保育生。四川、貴州遠離戰場又有大山相隔,成為當年難民難童的避難之地。

蔣鑒,被譽為“傷兵之母”“難童之母”。 受訪者供圖
“蔣媽媽”與保育生們的故事,就從1938年開始。
蔣鑒是浙江定海人,丈夫周明棟是寧波鎮海人,他從上海同濟大學畢業后在漢口開診所。1937年“七七事變”后,蔣鑒加入漢口婦女抗敵后援會,在第五陸軍醫院義務救治傷兵。她不怕血、不怕臟,常常通宵守在傷員旁邊,包扎、止血、喂藥,被士兵們私下稱為“周太太”“傷兵媽媽”。
蔣鑒在后來撰寫的《傷兵與難童》工作記錄中提到,1938年初,第五陸軍醫院也準備轉移重慶。醫院決定先將重傷將士轉移到宜昌,輕傷的暫時留在漢口休養院。五月間,蔣鑒在前往重慶之前,因事從宜昌回到漢口。當她準備再次西行之際,保育會副理事長李德全,也即馮玉祥夫人,托她護送一批難童入川。
白天當老師,晚上當媽媽
保育會派了三位教師,蔣鑒又帶了一位護士,1938年5月,五個人帶著100名孩子從漢口乘船入川。李紅和李一家也在其中。
李一家女兒李蓉記得父親曾回憶,坐船路上有時搖晃不止,他年幼受驚嚇嚴重,夜里看見黑影便會哭鬧,姑姑和老師們就會抱著他輕聲安撫。
他們住在裝滿鐵塊的下艙。鐵塊上臨時鋪了席子,七高八低,像是疊羅漢。蔣鑒提前為每個孩子準備了扇子、藥品、糖果和餅干。
老師們輪班照料,每四小時一班,負責洗衣、沐浴,忙得手都泡破了皮。后來,機靈的孩子們想出用腳踩洗衣物,再穿在繩上吊入江中沖洗,既省力,又節省肥皂。
蔣鑒原本只打算護送這群孩子入川,隨后返回重慶繼續從事傷兵救治工作。但當她準備離開時,孩子們哭成一團,不肯放手。
保育總會的工作人員也勸她留下,在家人的支持下,她最終決定留在合江,創辦第五保育院。為紀念盧溝橋事變,該院成立于七月七日。
川五院初創時一切匱乏。縣政府將城南一所廟宇暫時撥作院址。因地勢臨水,安全隱患大,蔣鑒多方奔走,將院址遷入城區小學舊址,并自籌資金進行修繕。
李蓉說,在父親的記憶里,保育院廟宇的飛檐之下,有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,樹影之旁立著一個簡陋的戲臺。臺上,有時是孩子們咿咿呀呀在表演,有時是保育院大會。這是他童年里最熱鬧的片段。
因安置校舍和購買醫食用品,保育會撥付的一千元開辦費不夠用,蔣鑒便向社會各方募捐。她動員朋友捐棉布、布匹,從漢口寄來御寒物資,還自墊費用購買糧食、藥品與生活用品,提前囤好,以防物價波動。
這些難童剛入院時,健康是最大的問題。在《傷兵與難童》中,蔣鑒記錄,她請醫生為孩子們檢查身體,結果發現“肺結核七人,貧血三人,氣支管炎十六人,疥瘡九十人,膿泡瘡廿四人,痧眼七十余人”,最危險的是貧血及肺結核的小朋友,面色慘白,骨瘦如柴,花了好長時間醫治,最終得以治愈。后來,蔣鑒的丈夫周明棟主動從重慶前來,成為義務院醫。每周來院診治,還自費買慰問品送給孩子們。
身體治好后,緊接著又是學業問題。
蔣鑒的工作記錄寫到,“八月十五始分班上課。兒童年齡十三歲,雖然不小,但是學力都很差……這里分一二三四年級四班,幾位教師,自晨至晚,片刻不停地輪流教讀。上課的時候是老師,下課的時候就變為母親。穿衣啰、洗浴啰,沒一樣不是躬親力行。”
附近的鄰居們都很稀奇,覺得在這樣的學堂,做老師可真不容易。
除了生活照料和醫療管理,蔣鑒還組織孩子成立童軍團、參加抗戰宣傳、義賣捐款、慰問傷兵。孩子們在茶館和街巷演講唱歌,講抗戰、罵日軍,贏得百姓掌聲。她寫道:“孩子講我軍勝利,圍觀的人喜形于色;講敵寇殘暴,聽眾無不憤怒。”
然而那段童年記憶,也裹挾著戰爭與饑餓的陰影。
李蓉記得,父親提到有時候會吃不飽,開飯時孩子們還會爭搶饅頭。他提過一個“劉叔叔”,從山東逃難來川五院,比他和小姑年長,每次搶到了東西,總會分一點給他們。
雖然合江地處西南腹地,日機轟炸的威脅始終存在。1939年秋,保育總會撥款修建了一道簡易防空壕。但院舍狹小,全院師生難以容納。蔣鑒便將幼兒園和一年級的孩子疏散至六十里外的忠恕灣。那時每逢空襲警報響起,孩子們就迅速排隊,按演練程序轉移避險。
為了孩子們的安全,蔣鑒還想把孩子們全部安插到鄉村去。她曾計劃在離保育院不遠的臨江村,修筑幾椽茅屋。“預備把最幼少孩子以及年齡較大而能從事小生產的孩子們,去到那里。一方面是幼童省得逃警報,一方面是大孩子們學一點生產技能,最低限度教他們飼養種植之類。”

蔣鑒向優秀學生發紀念品。受訪者供圖
記憶
多年以后,那段在川五院的生活,成了散落在記憶和照片中的畫面。
1939年,中央電影攝影場派導演潘孑農拍攝一部紀錄片《第二代》,記錄難童在保育院中的生活。這部片子在國內外放映,用以展示戰時保育工作的成果,也為爭取國際援助。
潘孑農在川五院拍攝的兩個月,孩子們不明白這是在干什么的,只知道有人要拍他們。
清晨起床,老師幫他們穿衣,排隊盥洗;小號聲響起,準備升旗;孩子們白天在操場上唱院歌、唱抗戰歌曲、做廣播體操;到村里表演抗戰節目;在大大的芭蕉樹下,聽老師講前線的故事……
當時的孩子們幾乎沒看過這部片子。李紅85歲時,央視《電影眼看中國》欄目組織幾位當年的老人觀看這部紀錄片。紀錄片的開頭拍下了很多孩子的名字,李紅興奮地指著熒幕中她原來的名字——“李秀英”。
盡管當時的她已經分辨不出影片中哪個孩子是自己,但鏡頭之外,一些生活細節已經刻在記憶里——那時的保育生們像兄弟姐妹一樣彼此照應。
李紅剛入院時身上生瘡,保育院會燒一大鍋熱水讓孩子們洗澡,熱水燙過才能止癢,否則就會被抓破。個子小的她舀不到熱水,一位大她兩歲的保育生劉玉帶每天幫她拎水。他就是李紅曾經跟孩子們提到過的“劉叔叔”。
在李一家留下來的資料中有一本照片集,是1996年由遼寧美術出版社出版的《烽火搖籃——中國戰時兒童保育院圖片集》,記錄了全國各個保育院孩子們的生活。
其中有一張川五院拍攝于1940年冬天的全家福合影。李蓉記得父親和姑奶奶曾講述過這張照片背后的趣事。在拍攝時,年僅五歲的李一家也許是想媽媽了,總是哭鬧,老師們便塞給他一塊大餅。李一家蹲在最前排的中間,專心啃著大餅,他的身影也被定格在那個歷史瞬間。

1940年冬天,四川省合江縣第五保育院全體師生的合影留念,李一家坐在第一排中間。 受訪者供圖
鏡頭之外,保育院的日常也被蔣鑒凝結成了文字。
1939年12月15日,在任職川五院義務院長一年多以后,蔣鑒寫下《一個新的試驗》,總結實行“保教合一”改革方案后的成果。此文于1940年發表于陶行知創辦的《戰時教育》第七期。
蔣鑒在文字中描繪的,正是那個充滿溫情與秩序的生活畫面。孩子們按年齡分組,師生同吃同住。當暮靄籠罩江邊,燈影搖曳的時候,晚會上清脆的歌聲流淌在保育院的各個角落。
但在這份忙碌與溫情背后,蔣鑒的身體卻漸漸撐不住了。1940年7月,她被確診為直腸癌晚期,不得不住進重慶歌樂山中央醫院接受治療。住院期間,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理事長宋美齡女士致電醫院要求全力治療。
術后不久,蔣鑒因思念難童而回合江養病。在她病危期間,保育院里年齡大一些的孩子們輪流侍奉。
然而病情惡化迅速,1940年10月5日,蔣鑒去世,年僅38歲。
臨終時,蔣鑒口授一份遺囑。她囑托將此前傷兵共同贈她的“金質紀念章”拍賣,所得款捐給戰時兒童保育會作為基金。她還叮囑保育院其他老師:對難童要抱有“慈母心腸”,不可因孩子頑皮或學力不足而灰心;保育工作者應反省自身是否盡力,并強調“公費切莫糜費,盡要用在兒童身上,如此方能無愧于國家”。
遺囑最后寫道:“鑒病自知不起,請吾同志同事,繼續鄙志而光大之,以期造成第二代國家新生命,鑒雖歿,可無憾矣。”

蔣鑒寫的關于抗戰以來的工作記錄,這份手稿一直由周明棟及家人珍藏。 受訪者供圖
重逢
蔣鑒逝世后,1940年11月10日,合江各界舉行追悼大會。
11月20日,重慶各界集會追悼,宋美齡向追悼會贈送“精神不死”橫匾。各大報刊紛紛刊發紀念專刊和社論,鄧穎超親自撰寫《痛悼蔣鑒》,刊登于《新華日報》。
此后川五院又經歷兩任院長共六年時光。1945年抗戰勝利后,當年底,重慶總會發布保育會復員計劃與兒童領回辦法,并限1946年3月底全部結束。至此,“戰時兒童保育會”退出了歷史舞臺。
因戰爭散落在保育院的孩子們,又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。
李紅和李一家都回到原籍浙江,繼續他們的學業。
1949年6月,21歲的李紅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,李一家則在國家資助下,接受了大學教育,后來成長為海洋領域的高級工程師。
當年參加遠征軍投入抗敵前線的劉玉帶則與他們失去了聯系,保育院時期情同手足的情感也被封存。

蔣鑒故居,位于杭州市東太平巷3號。 新京報記者 李聰 攝
直到1988 年,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了紀念戰時兒童保育會50周年的大會,全國各地的保育師生代表500多人聚會北京。之后,全國各地的保育師生相繼成立了聯誼會。
自那時起,《難童》《烽火》《搖籃》《保育生通訊》等雜志開始在保育生之間發行。李蓉的父親李一家珍藏了這些雜志,整整齊齊摞在一起,臨終前交到女兒手里。
這些雜志最初多為尋人啟事,尋找失散多年的保育生。隨后內容逐漸轉向對保育院生活點滴的回憶與感懷,記錄那些年共同度過的時光。接著不可避免地出現訃告,以及緬懷逝去朋友的悼念文章。
在保育生聯誼會的幫助下,劉玉帶重新聯系上李紅。1989年初夏,李紅終于在杭州機場等來闊別已久的劉玉帶。那一年,兩人都已60多歲。兩人在機場相擁而泣。
李蓉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。學生時代,她就萌生把它們寫下來的念頭。
直到工作以后,她才開始真正提筆,聆聽父親和姑奶奶的敘述,一點點撥開塵封的往事,將那些幾乎被時間吞噬的細節重新拼回原位。
李蓉告訴新京報記者,父親曾經最大的愿望是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,然而直到八十八歲離開人世也終未能實現,成為一生永遠的遺憾。
在父親的記憶中,他的母親曾經冒著大雪到學校看過他,母子倆在寒風中吃了一碗餛飩——那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相見。
說到這里,李蓉幾次哽咽。她明白,父親很少訴說悲傷,即便說起,也十分平靜,但并不是因為沒有,而是已經將它深埋心底。
2018年,她以保育院為背景出版了一本小說,名為《秋水長天夢歸舟》。這本書以父親和姑奶奶為原型,還參考了蔣鑒的相關經歷,她希望那段時代變遷與民族存亡大背景下的個體命運不被遺忘。
“父親和姑奶奶是不幸的,也是幸運的。在戰亂中當親人無力保護他們時,他們遇到了胸懷大愛的媽媽們。”李蓉感慨,他們的經歷是當年無數保育生的一個縮影。
采訪結束后,李紅的女兒們發來兩張照片,是她們在整理母親舊資料時發現的,那是她收藏的一份手抄悼念蔣鑒的歌,紙張已經泛黃。
那首歌寫著:“杜鵑伴著凄雨在鳴唱,可數不盡我們的悲傷。啊,傷兵的母親,在這血紅的季節里,你走了,走得那么悄然。你為戰士裹起了創傷,看著他們重踏上戰場。啊,第二代的保姆,你高興地笑了,笑聲里蘊蓄著勝利的音韻……”
新京報記者 李聰
編輯 陳曉舒
校對 陳荻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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